“绵延”主题阐释
汪民安（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绵延”展览策展人之一）
1. 绵延（duration），是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一个重要概念。对柏格森来说，绵延，首先意味着没有中断；意味着永恒的持续。这就是绵延的连续性，不可中断性——时间当然是不能中断的。
2. 其次，这种连续的绵延还是变化的，绵延也意味着变化，持续的绵延就意味着永恒的变化。所有的瞬间都不相同，所有的瞬间都是差异性的瞬间，所有的瞬间都是在变化着的瞬间，没有两个瞬间是重复的：“在每个瞬间，所有感情、所有意念、所有意志都在发生变化：倘若一个精神状态停止了变动，其绵延也就不再流动了”。“实际上，我们是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着，而状态本身不是别的，正是变化。”绵延意味着持续之变和永恒之变。它是时间的连续不断的变动。作为一直在变化的绵延的任一个瞬间，就具有绝对的差异性，也就是说，它不可回逆，它不可重复。在这个意义上，绵延完全由差异性所主导，永恒的差异就是永恒的变化。
他是他自己—萨特
布面油画
110×170×3cm
1980
钟鸣
图片由管艺当代艺术文献馆提供
3. 不仅如此，柏格森的绵延概念还包含着他最重要的一种特殊的理解过去的方式，它包含着一种特殊的时间观念。我们可以说，这是柏格森的绵延概念最核心之处：对于绵延的任何一个瞬间而言，它都包含着这一瞬间之前的全部过去：“我们的绵延并不仅仅是一个瞬间替代另一个瞬间……过去在不停地成长，因此，其保存时间也没有限制”，也就是说，绵延作为一个持续的变化过程，不是意味着一个时刻对另一个时刻的克服和否定，不是意味着现在就是对过去的摆脱，不是意味着现在和过去截然不同。相反，绵延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对过去的吸纳，都包括着过去的一切。越是时间的流逝，过去的积累就越是丰富，它们也就越多地涌进现在，而绵延的每一个瞬间自身也因为这种过去的无限涌入因此会持续“膨胀”。过去，总是潜伏在现在这里。“过去之每一瞬间都和全部过去同时存在，并存不悖----每一瞬间都携带着一个潜在的过去：每一个现在瞬间从来都必须穿越整个过去----过去和现在之间存在着一个潜在的共存性。”
EXPE9
宣纸油画
70×50cm
1981
张伟
4. 同样，未来的每个瞬间也都是对现在（以及它包括的过去）的所有的全部收纳。这就是绵延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绵延是过去的持续进展，它逐步地侵蚀着未来，而当它前进时，其自身也在膨胀。”它越是通向未来的时候，它的过去就越是壮大和丰富，它也因此越是膨胀和饱满。而这也正是它的变化：“我们个性的每个瞬间，都是增添了某个新东西的前一个瞬间”。
5. 我们已经了解了绵延的几个特征：持续，永恒变化，过去向现在的堆积和挤压。那么，这个堆积和挤压的动力何在？或者说，这个持续变化的根源何在？生命为何以绵延的形式展示自身？柏格森正是在这里引入了冲动概念。“我们的过去作为一个整体，在其冲动中向我们显示出来生命是一个绵延过程”，也就是说，生命的绵延是被一种内在冲动所贯穿。绵延不是一种轻飘飘的绵延，而是携带着冲动的绵延。大概可以说，就生命而言，绵延内在地包含着冲动。生命，绵延和冲动是一体化的。正是因为冲动，过去被带到了现在；正是因为冲动，我们的个性“在萌发着，生长着，成熟着，没有片刻的停息”；正是因为冲动，“总体的生命本身是运动的”，“生命是一种连续生长的形式。” 也正是因为冲动，现在和当下（无论是作为意识还是作为生物的现在和当下）是无法预见的。因为每一个瞬间都是变化的，都是冲动的创造，“生命犹如意识一样，每一刻都在创造着某种东西”，每一次差异性的绵延都是一次冲动的创造。
6. 我们愿意将1970年代末期兴起的中国当代艺术看做是一个持续了数十年的绵延生命体：它内部有一种强烈的完全无法阻止的冲动（我们看看艺术家旺盛的生命力）；它从未中断（当代艺术一旦发生了就不可能停下来，无论什么事件都无法让它停下来）；它一直在变化（太多的风格太多的气质太多的兴趣，它们彼此交叉并存）；它的每一个瞬间都充满差异（令人炫目的差异，一代人和一代人的差异）；而它的此时此刻一直携带着全部的过去（无论有多少差异，还是携带着开始的冲动基因，还是有一种差异的重复）；它正凭借这种过去的积累而创造和叠加了现在的每一个瞬间，现在的每一个瞬间也一定会涌向未来的瞬间，并促使未来的瞬间和现在的瞬间的差异……
7. 这个展览就是在这个绵延的意义上来展示和陈列中国当代艺术的状况：它既要展示当代艺术的连续过程；也要展示当代艺术的变化过程；既要展示当代艺术的起源时刻，也要展示当代艺术的现在时刻；最重要的是，它要展示当代艺术的绵延和生成过程本身。
8. 而要展示这个生成和绵延过程本身，一次固定而静止的展览显然是对绵延本身的误解。或者是说是对绵延和生成的扼杀。要恰当地展示绵延和生成过程，只能让这个展览本身也要不断地发生绵延和生成，也就是说，这个展览本身也要不断地延续，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生成，展览本身也是一个绵延运动：我们不取消它，不设定它的终点；但也不设定它的常态，不让它一劳永逸地固定下来，我们随时根据情势使得这个展览发生变化：我们会不断地从展览中删减作品，也会不断地向展览添加新的作品；我们会不断地让过去的作品和此刻的作品发生叠加；我们让这个展览也保持着永恒的变化，我们让它变化式地绵延；这也是美术馆和策展人的内在冲动……也就是说，绵延既是当代中国艺术的风格，也是这个展览的风格。我们要确保这个展览的绵延气质：连续，变化，过去和现在的同时在场，没有终点，以及贯注在展览内部的强烈的冲动和激情。
9. 因此，我们将采取陈列展的方式，但完全不同于那些固定不变的一般的静态陈列展。或者说，这是一个展览，也可以说是一个展览实验，是一个有无限变化潜能的展览，一个将展览作为作品的展览。这是一个关于作品的展览，也是一个关于展览的作品。
《绵延：变动中的中国艺术》分为时间\空间、生命\身体、日常生活、物质、表演、情感等六个板块，以常设展的形式向观众持续开放。 时间是永恒之谜，轴心时代的所有先哲们都费力地思索时间。古希腊的物理时空观被奥古斯丁斩断，从此，时间如同一只射出去的箭，永远向前，永不折返。在康德那里，时间和空间构成了认知的先验条件和内在结构，参与对自然界的立法。现代性和资本主义的基本逻辑被坚固地锻造。尼采和海德格尔对此不满并发动了反攻，时间不再是一往直前，而是展开和绽出。 艺术家们对此不加理会，艺术家凝固历史，捕捉转瞬即逝。他们关注短暂、流变、偶然，也关注永恒和未来。时间是静止的背景，也是不息的河流。它成为艺术家手中的材料，空间不再是固定和静止的容器，它被拆分，重构和堆砌。时间/空间是艺术家游戏的道具，不断地被压缩、延展、变形、挪动、叠加、嵌套、涂抹和书写。游戏的佼佼者最终定义不朽和沧桑。 版块艺术家名单 丁乙 Ding Yi 郝量 Hao Liang 黄锐 Huang Rui 黄永砅 Huang Yongping 贾蔼力 Jia Aili 梁铨 Liang Quan 梁伟 Liang Wei 邱岸雄 Qiu Anxiong 仇晓飞 Qiu Xiaofei 邱志杰 Qiu Zhijie 王川 Wang Chuan 王功新 Wang Gongxin 王光乐 Wang Guangle 吴冠中 Wu Guanzhong 杨诘苍 Yang Jiechang 余友涵 Yu Youhan 张培力 Zhang Peili 周迈由 Zhou Maiyou 周育正 Chou Yu-Cheng 2 生命/身体 身体一直被哲学压制，它被欲望驱使，是卑贱的肉身，理性的反动。它有待驯化和调教。身体的终极目标是被超越，而前提是摆脱身体。 艺术则是身体的天然领地，艺术家们大胆描摹各种裸体，悉心钻研身体的几何构造和黄金比例，解剖学成为艺术家的显学。马奈描绘了巴黎郊外草地上放肆张望的裸体女子，由此开启了现代主义。从此，各色各样的身体成为艺术的显赫题材，成为实现意图与观念的最常用道具。 艺术家是酒神和日神的合体，酒神和日神不停交战，酒神挣脱束缚，肆意施展，艺术家的生命力得以张扬，艺术家是天生的能量场，他借由身体，肯定生命。他主动燃烧，不断充盈，将自身的生命/身体塑造为一件艺术品。 版块艺术家名单 冯梦波 Feng Mengbo 李景湖 Li Jinghu 梁钜辉 Liang Juhui 孟禄丁 Meng Luding 尚杨 Shang Yang 汪建伟 Wang Jianwei 王音 Wang Yin 魏源 Wei Yuan 夏小万 Xia Xiaowan 徐累 Xu Lei 徐震 Xu Zhen 袁运生 Yuan Yunsheng 张群 Zhang Qun 张伟 Zhang Wei 郑国谷 Zheng Guogu 钟鸣 Zhong Ming 朱金石 Zhu Jinshi 3 日常生活 相当长的时期，艺术没有给日常生活分配座位。艺术是神的祭礼，美的化身。艺术记录英勇，展现宏伟，歌颂崇高，劝导虔诚。革命、建设、时代的洪流在艺术王国浩浩荡荡。艺术肩负着民族、人类和历史的使命。 晚近以来，日常生活才闯入了艺术。艺术家目光下移，开始找寻生活，发现生活，哪怕生活是日复一日的庸常和琐碎。艺术家毫不介意，相反，他们热衷于此并乐此不疲。 正是在日常生活中，过往的明确所指消失了，固定的东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暧昧和莫名，有趣和无趣，记忆和味道，情愫和无聊。就此，一个新的艺术天地被开启，艺术家亲手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世界。 版块艺术家名单 陈丹青 Chen Danqing 段建宇 Duan Jianyu 方力钧 Fang Lijun 葛宇路 Ge Yulu 蒋志 Jiang Zhi 蒋竹韵 Jiang Zhuyun 李天元 Li Tianyuan 梁远苇 Liang Yuanwei 林科 Lin Ke 林一林 Lin Yilin 刘炜 Liu Wei 刘小东 Liu Xiaodong 刘晓辉 Liu Xiaohui 毛焰 Mao Yan 王功新 Wang Gongxin 吴山专 Wu Shanzhuan 徐坦 Xu Tan 余友涵 Yu Youhan 喻红 Yu Hong 张晓刚 Zhang Xiaogang 4 物质 物在这个时代空前的丰裕。我们无数次地遭遇物、挑选物、移动物、使用物、凝视物、操持物和丢弃物。各种物组成的体系包裹着我们，成为日常存在的一部分。物的无所不在，为我所用让人想当然地认为人是物的主宰者。事实上，物质在暗暗对人施加影响，行使权力。物不仅仅通过营造拜物教欺骗人，用消费欲望引诱人，协同资本主义剥削人，通过技术宰制人，物还深深地被卷入自我的养成、主体的塑造。 艺术家同样无法摆脱物。他们在意物的特性，物的组合和物的历史。他们着迷于物性和物象。艺术家不断篡改、挪用、拼接和添加物的固有功能、形态、摹状及质料。在改造各种物的同时，物品和艺术品的界线逐渐被吞噬。于是，艺术家，这位物质商品体系技艺最精湛的施动者，同时成为它最迷惘和困惑的受动者。 版块艺术家名单 顾德新 Gu Dexin 刘建华 Liu Jianhua 刘诗园 Liu Shiyuan 刘韡 Liu Wei 毛旭辉 Mao Xuhui 彭薇 Peng Wei 秦琦 Qin Qi 沈远 Shen Yuan 施勇 Shi Yong 宋陵 Song Ling 王克平 Wang Keping 王鲁炎 Wang Luyan 徐冰 Xu Bing 张大力 Zhang Dali 张鼎 Zhang Ding 张恩利 Zhang Enli 张培力 Zhang Peili 周春芽 Zhou Chunya 5 表演 表演包罗万象，无所不能。它唯一不关心的是角色的塑造。除此以外，它的触角无处不在：简单重复日常的行为，身体的伤害乃至生理极限的考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程式化行动，精心设计的仪轨，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 表演往往临时起意，随机而生，身体是它最常用的道具。它简单而直白，不雅和粗俗，它让人不适和不安，它将艺术从高高的神坛拉下。 表演玩弄既有的艺术和社会规范，它一旦发生，便化身事件。它介入存在，开启历史，敞开世界。它兴许改变了存在的整体风格，兴许什么也没有改变。正是在这一点上，表演就是意义本身。 版块艺术家名单 耿建翌 Geng Jianyi 顾德新 Gu Dexin 阚萱 Kan Xuan 李明 Li Ming 李然 Li Ran 厉槟源 Li Binyuan 马六明 Ma Liuming 舒群 Shu Qun 杨振中 Yang Zhenzhong 周啸虎 Zhou Xiaohu 朱昶全 Zhu Changquan 朱冥 Zhu Ming 庄辉 Zhuang Hui 6 情感 很大程度上，当代艺术开端于从对抒情的执着和迷恋中解放出来。或者说，当代艺术放弃了那种肆意和浓烈的情感表达方式。明确，强烈的情感表达逐渐被难以言状，莫名其妙的情感生产所替代。 现代情感既汹涌泛滥，又时刻缺失。情感充满了不确定性，它不断变化，由此获得无限可能性。为此，当代艺术依照新的手段和方法生产情感。在摧毁情感表达的编码式生产方式的同时，当代艺术试图在语言和意识形态的框定之外生产情感。它极大地扩充了情感的范围，精密调控情感的强度。它向特定的目标群体唤起情感，它将行动、议程、治理和逃逸与情感进行关联。 版块艺术家名单 曹斐 Cao Fei 曾梵志 Zeng Fanzhi 何岸 He An 廖国核 Liao Guohe 宋冬 Song Dong 王兴伟 Wang Xinwei 杨福东 Yang Fudong 张慧 Zhang Hui 展览现场
